喜幛垂阴
慕容霸的紫骅骝踏碎建威将军府前的薄霜,却踏不碎满街的流言。晨雾中,三五成群的百姓围在府邸残破的朱门前,指指点点:“听说了吗?慕容翰叛过段部、宇文部,如今还想反燕国!”
“可不!三姓家奴,连吕布都不如!”一个老妪啐了口唾沫,“当年他装疯卖傻逃回来,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!”
慕容霸的指节捏得发白,刀鞘中的利刃似要震鸣而出。段容徽急忙按住他的肩膀:“为这些愚民动怒,不值当。正事要紧,阿塔为燕国付出的牺牲,岂是他们能妄加揣测的。”
慕容霸与段容徽踏入建威大将军府时,庭院内仅悬着几缕素帛,连灵堂都未设香案。
慕容翰独子慕容勾,身着粗麻孝衣,正在后院默默整理父亲遗物。见二人前来,他放下手中擦拭的青铜马鞍,哑声道:“父亲走得太突然了。”
他引二人至书房,檀木架上赫然立着一具鎏金明光铠,甲片在烛火映照下泛出赵国独有的蟠龙纹。慕容勾指尖轻抚护心镜边缘的“大赵御制”铭文,低声道:“近日阿父伤势本已好转,两周前,有胡商在府前叫卖‘邺城遗宝’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更沉,“阿父见此甲锻造精妙,便以三匹辽东骏马换下…当日披甲试马,未几,宫中眼线飞报,燕王的鸩酒便至。”
“最蹊跷是城中流言。”慕容勾从案几暗格中取出一卷泛黄的《辽东轶闻》,指尖微微发颤,“七日前西市说书人突然传唱‘慕容翰三叛歌谣‘,连宇文、段部等鲜卑的秘事都编了进去———这些事,寻常说书人怎会知晓?”
慕容霸眸中寒光一闪,突然击掌三声。梁上灰尘簌簌落下,暗卫如鬼魅般翻落庭前。“七日内查清谣源,”他声音压得极低,“记住,不要打草惊蛇。”
转身时,慕容霸对着慕容勾深深一揖,衣袂带起几片未烧尽的纸灰:“阿干节哀。阿塔的冤屈,我定要讨个明白。”
慕容勾默然颔首,从书架顶层的暗匣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。羊皮信封上“道业亲启”四字墨迹犹新,却透着股决然之气。“阿父临终前嘱托,”他声音嘶哑,“待你走到山穷水尽、进退维谷之时,再启此信。”
慕容霸指尖一颤,将密信缓缓纳入怀中。羊皮信封贴着心口,沉甸甸似有千钧之重。他最后望了眼书房内摇曳的烛火,转身和段容徽一起踏入渐浓的暮色之中。
龙城十二座鼓楼齐奏《玄鸟来仪》,玄鸟台前九百九十九级阶石铺满朱砂染就的蜀锦。十二匹雪域白驼驮着高句丽进贡的夜明珠缓步前行,珠光在暮色中流转。慕容霸身披猩红喜服,胸前的玄鸟纹在灯火下若隐若现。老燕王的轮椅缓缓碾过满地落花,檀木扶手上还沾着未拭净的血迹,每一声压抑的咳嗽都在寂静的仪仗中格外刺耳。
“新人交拜———”礼官的唱和声在殿中回荡。慕容霸俯身行礼时,余光瞥见廊下闪过一道狼裘身影———正是叔父慕容评。他心头一凛,想起慕容翰临终前那封未启的信,又想起满城流传的“三叛歌谣”。这些时日暗中查访的线索,竟都隐隐指向这位执掌朝堂的叔父。
他心头突然刺痛,想起前日在建威将军府所见———那件静静挂在书房墙上的蒙尘狼裘。慕容翰常在酒后说起:那是咸和二年冬狩,先王慕容廆赐予他们兄弟五人的礼物。裘领内侧用金线绣着各自的鲜卑名讳,翰的裘领上还特意多绣了一只海东青。
“那时候啊,”慕容翰总爱眯着眼睛回忆,“雪原上五骑并驰,弓弦声惊得松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…”说着便会举起酒杯,让酒液映着跳动的烛火。而今不过二十余载,当年并驾齐驱的兄弟们竟已阴阳两隔,只剩燕王慕容皝和慕容评。
交杯之际,段容徽袖间的松香气息将慕容霸唤回神。红烛爆出灯花,本该是洞房花烛的喜庆时刻,慕容霸却觉得心头沉甸甸的,喜服下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酒杯。
洞房内,段容徽抬手取下凤冠,珠翠轻响间露出一抹浅笑:“虽说是大喜的日子,倒也不必强颜欢笑。”
慕容霸指尖轻抚杯沿,声音低沉:“父王病中糊涂,竟信了冲喜之说,这般仓促待你…”话音未落,段容徽已执起他的手。
烛光映着她沉静的眸子,素手纤纤却有力。“你我早已情定终身,何必在意这些虚礼?”她将酒盏轻轻搁在案上,丝绸广袖如流水般滑落,“段氏虽不复当年,但你我既已同心,来日方长。”
慕容霸沉默地走到门前,向外望去。月光下,慕容部的旗帜在夜风中猎猎作响。
“我一出生,就天资聪颖、身强体壮。”他突然开口,声音里带着遥远的回忆,“父王就特别喜欢我,他说,“此儿阔达好奇,终能破人家,或能**家。”
段容徽静静地听着,她起身为他斟了一杯温热的马奶酒,她将酒杯递到他手边,酒香裹着草原特有的气息,在两人之间缓缓流淌。
“七岁那年,我第一次跟着父亲去打猎。”慕容霸接过酒杯,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段容薇的手,“我射中了一头鹿,父亲高兴得把我举过头顶。八岁,阿塔(慕容翰)开始教我兵法,那些阵法图我看一遍就能记住。”
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明亮,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,“十三岁,我第一次上阵杀敌。记得那天风雪很大,我的刀都冻得粘手,但我砍倒了三个敌人。”慕容霸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,“十七岁,我在整个慕容部单挑找不到对手。可是…”
段容徽看见他握杯的手微微颤抖,酒液在杯中荡起细小的波纹。
慕容垂将残酒一饮而尽,犀角杯底重重叩在案上。“这些年,燕国的疆域每往南推进一步,我们的弯刀就多锈蚀一分,我也就越不喜欢现在的慕容族,太多的杀戮,太多的勾心斗角,太多的自相残杀。”
“仁阿塔,昭阿塔…”他的声音轻得像飘散的烟霭,“小时候,他们总带我去北苑骑马。仁阿塔说我的弓法像极了他年轻时的样子。昭阿塔总爱把我架在肩头,说这样能望见更远的猎物,”慕容垂的手指摩挲着佩刀上的云纹,刀鞘发出细微的呜咽,“可最后…昭阿塔和翰阿塔一样,被赐了鸠酒,仁阿塔倒在同族的箭雨下,连全尸都…”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,“其实仁阿塔和父王那一仗打得很是凶险,父王差一点就输了。”
段容薇看见他额角的青筋微微凸起,那双惯常握刀的手此刻正死死攥着衣袍下摆,布料在他指间皱成一团。
“父王若输,恐怕我也难逃劫难。”慕容垂突然抬头,“那时候我才明白,在这慕容家,血脉相连不过是个笑话。”
“翰阿塔…”慕容垂的声音突然柔和下来,“当年他远远避开是非,宁可一个人去其他部落流浪、受苦受难。”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刀的云纹,“他离开时,把他的兵法都留给我了。”
“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。”慕容霸握住段容徽的手,力道大得几乎让她吃痛,“我总想着…若能与你回到棘城外的山林,打猎牧马,该有多好。”烛火在他眼中跳动,映出一片遥远的憧憬。
段容徽的眼眶微微泛红,她轻轻环住慕容霸的脖颈,“若在太平岁月,”她的声音很轻,却像穿过林间的朔风般清晰,“我们或许真能做个寻常夫妻。”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他后颈的伤疤,“可这乱世,”话音微顿,“我们段氏当年何等风光,一时不慎已然面临灭族的境地。”
慕容霸感到颈间一点温热———是她终究没忍住的一滴泪。他垂眸望去,段容徽长睫上还悬着细碎泪光,她定了定神,贴近他耳畔,呵气如兰:“霸郎…”这声只在闺阁中轻唤的昵称,让她的话音染上几分温软,“你挽得动五石弓,也当撑得起这山河,翰阿塔若在天有灵,定不愿见你消沉。”雪白的掌心轻轻覆上他心口,“你的韬略,合该用来守护脚下热土,枕边亲人。”
“我们慕容一族有太多的自相残杀,太多的内斗。”铁钳在炭灰上划出深深的沟壑,如同他记忆中那些血染的家族裂痕,“我必不让旧事重演。”
“将来我就当慕容氏南征北战的一名将军,”慕容霸放下铁钳,掌心朝上凝视着那些常年握刀留下的硬茧,“为燕国攻城略地。”
“世子殿下待你,”她将声音压得极低,“恐非善缘,将来若登基…”
慕容霸突然低笑出声,笑声里混着炭火噼啪的轻响:“若二哥真不用我…”他反手握住段容徽的腕子,将她掌心贴在自己心口,“我们便生十个八个孩儿,日日你看我教他们射柳投壶。”
段容徽的指尖穿过他散落的鬓发,发丝间还带着沙场风尘的气息。“十个太多…”她轻笑,呼吸拂过他耳际,“不过…今日且尽杯中酒,明日再理窗前事。”忽然收声,只将额头抵住他的肩膀,青丝垂落遮住了两人交叠的手。
铜盆里的炭火渐渐暗了下去,将他们的影子融成一团,分不清彼此。
